薛妧暗忖,即便眼前这条小径是出妙心院最快的路,然宜子与她近来有隙,眼下委实无必要为省那一点路程,颠倒惹来一身腥;不如绕路而行,方稳妥些。
她低眉寻思暂且迴避一阵,抬眼却冷不防见孙宜似是往她方向行来,内心一窒,猛地回身想往拐角处躲避。
却不想腿脚一时不堪负荷,竟硬生生摔了个五体投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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昌隆坊,日中。
初冬时节,夹道杨柳凋零尽,端的是冷清萧索;昌隆坊内却是车水马龙,街上行人络绎不绝,犹是一番熙来攘往的热闹景象。
弋城饶有二十四坊可居住,却仅在城北开一市。昌隆坊因着邻近北市的地利之便,城中商人富户大多定居此间,长久以往,百余年来一直是弋城内少数几个富裕之区。
是以坊内沿道深宅大院栉比鳞次,酒肆邸店错落有致,即便是日正当中的时段,街上奔车走马的人潮亦是川流不息。
慧光徒步在干涸的黄土路上,澄净的双眼时不时地看向两侧迎面而来的人群。
凡是遇上路边站着几个蕃胡样貌的,便不觉放慢脚步好生端详;其中若是有那生得琉璃色目的,更是不觉端详得出神,暗自思忖眼下这一双双看似明眸鲜亮,入了夜可也如那鬼火森森慑人心魂?
「慧光?」
一声饱含威严的呼唤,打断慧光不合宜的妄想,他连忙抛下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杂念,趋步跟上领头的大沙门。
那沙门神色沉着平静,出口却是不假辞色,「慧光,你既为佛子三载,习过沙弥威仪,应知僧人出入当平目直视,切不可斜视人物;而今缘何一入昌隆坊,便作这般魂不守舍、恣意傍行,屡失佛门威仪?」
慧光听得教诫,忙垂眸敛目,端正行举。
「师父,是徒儿不是,徒儿知错了。」
见慧光认错,大沙门语气稍霁,「听得慧显说,打昨夜你自施药院归来,便是这般迷了心窍似地,--可是道济师那生事了?」
慧光思忖了一番,「昨日,城外有位长了满身痈疽的」
说完何大,又把遭遇番童的始末讲了遍,却刻意隐瞒自己在小佛堂所见,「那蕃童似是乞儿,甚是可怜,躲在三圣之下,道济师叔知晓,只说唔众生皆为前世父母,当应供养,不敢怠慢,便由他去」边说着,他边暗暗打量大沙门的脸色。
他终究不敢让师父知道自己是畏于那蕃儿一双色目,才作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。
其实慧光不太确定,自己在小佛堂究竟看到了甚么。
彼时他仅瞧了一瞬,心里受怕,拖着发软的腿脚也记不清是怎生下的楼;见了师叔也是浑浑噩噩地,脑中空白,张着嘴几番欲言又止,反倒让师叔好生安抚了几句,早早打发回寺院。
即便回到僧舍,他也不敢向旁人张扬。
凡胎肉眼,争能在暗室发光?
每思及此,慧光心中便有难以名状的不安,然他适才因着行举无状吃过训诫,眼下若再说得这般鬼祸术魅之事,只怕又让师父以为自己满口妄言。
真真是说也为难不说也为难
那沙门一张皮相看似比道济师要年轻几许,然两端鼻窝向下延伸两条长长的法令纹,反倒衬得他更显几分老态;加以眉心间又生着几道深重的竖纹,端的是一副严肃古板的模样,要是不说话,更添显几分不怒自威的气慨。
慧光心怀惴惴,见大沙门竟是无语,胸口又是一阵忐忑,不由得怯生生道:「师父可是徒儿又做错了?」
那大沙门仅是淡淡回道:「你既是依着世尊教化行事,何错有之?」他并不知慧光心思,只当徒儿是与赵居士有龃龉,方才起了忧思。
慧光见师父并没有责备的意思,这才放下高悬的一颗心。
他在师父身后亦步亦趋,再不敢东张西望。
二人又行了一小段路,直到夹道残柳中赫见一抹青翠拔地起,方拐进那植了冬青的里巷内,在一处涂了黑漆的宅门前停下,打了个问讯。
「弘觉大师不远而来,主人已恭候多时。」门房在寒风中伫守多时,见弘觉师徒到,赶忙扯着张冻得生硬的笑脸,毕恭毕敬地将二人迎进家里。
冬青巷的高檀家自祖辈经营茶马勾当,商团北出胡州饮马原,南抵岘州万壑山,迄今逾五代,在弋城算得上是百年富户,家底殷实。
高家主人-人称高行老-年逾知命,近年已不太出行,却是醉心佛法,自皈依便师从沙门弘觉。
虽说高行老早年走南闯北,人到暮年身子却也还算硬朗,反倒是高夫人在家近年患上消渴的毛病。虽有药石调理,然她素不忌口,家里人多半又惯着她,更加引得她是越发腿脚不便,目力不佳。
弘觉师每月三旬会携弟子走访高家,一方面是为高家人讲经说法,另一方面则为高夫人诊脉调理。
饶是北地草木衰败早,高家院庭却兀是花草扶疏鲜美娇艳,彷若不受四时控制;在惯看冬日寂寥后,端的是怡情悦目。